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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By張天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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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By張天樂

兩個星期的假覆蓋到了四月中旬的初賽,比賽落在英文和數學考試之間的一天空檔裏,雖然這兩周從頭到尾我的精神都是緊繃著的,但那幾天的壓力尤為大,考試和比賽的重疊讓我不得不做出一些取舍,這期間的訓練被大程度地減少,在比賽前期不能使身體保持高度統一的能量狀態是非常不利的,幸而這次的組次和對手分配情況都比較樂觀,晉級應該是沒太大問題。

這回比賽,說順利也順利,說不順利,也確實是發生了一點意外狀況。

發槍後眾人出發,比賽突然被鳴哨喊停,這種場面大家見得不多,一時間都有些懵了,陸續回到起點,裁判去主控臺查錄像了,賽場裏窸窸窣窣的,我們八個人站在各自賽道內沒怎麽出聲,只能來回張望試圖了解發生了什麽事。

沒一會裁判帶回了搶跑的判罰結果,工作人員隨即將二道選手請離賽場,全場一度嘩然,那位選手一路推搡申辯,他的教練也上前來據理力爭,直到場內的電子屏幕上播放了剛才的慢鏡頭回放,幾百雙眼睛看著,確實是搶了。

在如今“零搶跑”的規則制度下,試圖以一次搶跑來對同組選手施加心理壓力的手段已經不現實了,不僅不現實,簡直就是肉身往槍口上撞的實例,這個惡劣且受業界唾棄的行徑早在2010年就被拎出來作了判定調整,一次搶跑當即判罰取消比賽資格,以示對所有參賽選手的公平性。

亞青賽不是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型體育競技,它嚴肅且正規,花花腸子在這裏行不通,更別說來參賽的都是些正經培養的好苗子,比賽的規則道理大家不可能不明白,可畢竟年紀擺在這,實力暫且不談,到了賽場上,拼的首先是穩定的心理素質和抗壓能力。

他可能是緊張了,可能是精神繃得太緊,高度集中到身體先做出反應,馬失前蹄。

二道選手白著臉憤憤離場,場內很快恢覆了秩序,其餘人調整好狀態,各就各位重新比賽。

這次沒再出什麽岔子,我小組第二過線,有效成績10秒87,比預計慢了。過程中我跟我的參照對象——那位伊朗選手的差距肉眼可見地拉大,過終點時更是差了一個跨步的距離。結束後我回到休息區,教練拍了拍我的背,也沒說什麽,但我知道他是不滿意的。

後來我也沒待多久,最終成績確認後,就收拾東西先行離開了。

第二天考完數學,我直接去了機場。我還有一科化學放在最後一門考,是一個星期後的事,時間比較充裕,而且吳浩宇告訴我他們明天就要照畢業相了,所以我打算直接回去。

飛機因為大霧天氣晚點了五個小時,抵達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,我打了車回家,到家後往沙發上一躺,才總算松懈下來。

我看了眼時間,估摸著吳浩宇這會應該也到家了,就給他打了個電話。通話音沒響兩聲,吳浩宇就接了,稀松平常地開口:“餵?”

四周圍終於不吵了,只剩下他的聲音,我好一會才悶聲擠出一句“嗯”。

隨後吳浩宇沒再出聲,許久才說:“掛了,換視頻吧。”

他舉著手機在屋子裏走,頭發還是濕的,毛巾搭在頭上,擦了擦不往下滴水了就不管了。

我有點累,頭一偏靠在沙發墊子上。

“怎麽了,沒跑好還是沒考好?”吳浩宇回到房間,往床頭一靠,鏡頭終於不亂晃了,他的眼睛跟頭發一樣,濕噠噠的。

“沒有,都還行吧,數學盡力了,比賽小組第二。”

“不是跟你們預想的一樣嗎,不開心?”

我皺著臉,也說不上是開不開心。

“因為比賽還是因為考試啊?”

我仔細想了想,肯定地說:“比賽。”

“那你跟我講講唄。”

“昨天有個人……”

我把下午賽場上發生的事跟吳浩宇大致說了說,略掉了自己一些可有可無的情緒,吳浩宇的樣子看起來像是聽得雲裏霧裏,確認全部聽完了之後他才說:“還有什麽沒說的嗎?”

“沒有了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真的。”我看著他,他也看著我,沒一會我就敗下陣來,繞著圈子跟他扯:“想死你了。”

吳浩宇在那頭邊笑邊作嘔吐狀,“得了吧你,惡心人。”

我跟他一起樂了一會,卻沒覺得舒坦多少,想了想,還是開了口:“阿宇,我不高興,我不知道為什麽。”

吳浩宇沈吟半晌,“那這樣,你隨便舉個例子——假如這件事不是這樣發生的,你會覺得高興的例子。”

我心下一怔,說沒什麽大事,確實是沒什麽大事,便又沒了話。

吳浩宇還在耐心地試著引導我,他讓我想到什麽說什麽,隨便說,我含含糊糊沒頭沒尾地說了幾句,吳浩宇起了身,把手機立在桌上,手拿上筆,低頭開始寫寫畫畫,我問他寫什麽呢,他也不回答,讓我繼續說我的。

“阿宇,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人在大型比賽上搶跑了,你說怎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,這是最最基本的了啊,如果連起步都做不好,跑得再快有什麽用?我記得我們那時候練起跑,搶了體能直接翻倍,這要是真一直好好訓練下來的,鳴槍的聲音都烙在腦子裏,哪敢在槍響之前邁步子,你說他是故意的還是緊張的?應該不會是故意的吧,搶跑的判罰調整都改了多少年了,這都到初賽了,開什麽玩笑。”

吳浩宇擡頭看了我一眼,應道:“嗯。”

“我覺得好可惜,比賽又不是年年有,每次的機會都很難得,運動員耗不了,像這種情況,到最後都沒法說自己盡力過了,因為甚至不是因為跑慢了,是因為搶跑,他媽的搶跑,你想想,他要是確實吃過苦,那這一下子全都斷送掉了。”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我自己,說到這裏有些激動,停了半晌只呼出一口氣,而堵在心頭的煩悶還是散不去,“算了,其實也沒什麽,真的,跟我屁關系沒有。”

聽罷吳浩宇終於不再分心地看向我,他抿了抿嘴,但似乎也不打算出聲。

“拿第二挺好,但我的目標不該是拿第二,我應該借著這次這麽好的分組去提高個人成績,在下輪比賽裏爭取到一個好的賽道。但我可能……最近有點飄,考試不是理由,我就是沒放心思在訓練上,覺得再怎麽著反正都能晉級,就沒把這次比賽太當一回事。昨天那人搶跑被罰下了,我才有那是正式比賽的實感,不是我平時可以不斷重來的練習,松懈不得馬虎不得,僥幸心理幫不了我。”

“教練說你了嗎?”

“沒,他就是什麽都沒說,他就算罵我一頓都好,都比現在這樣強。”打開這個話題後我就不怎麽敢直視屏幕了,說話的時候也只是偶爾瞟一眼視頻,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看自己的手指,而這會我又換了個註視對象,盯著房間裏的窗簾,嘴裏慢慢往外擠著字:“後來再起跑的時候我怕我也會搶跑,跑出去了沒再聽到哨音,我就又開始擔心速度慢了,就那麽十秒的時間,我他媽都快爆炸了,是,結果很順利,什麽意外都沒再發生,但是……”我用力閉上眼,覺得自己把自己弄得更難受了,“我不想讓教練失望,不想看到有人因為不小心失誤了一次就被罰離賽場,我也不想知道我自己又因為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就受影響。”

我的喉頭似乎被堵住了,發出的音調都不覆平時,“我就是想所有人一起順順利利、好好地跑到決賽去。”

說完我閉上嘴,一個字都不想再多說了。這一天下來的幾個關鍵點之間的因果關系其實差強人意,但它們各自突突兀兀地出現了,加在一起就是讓我不舒服。

吳浩宇清了清嗓子,正臉對著鏡頭,開口道:“咳,我沒想到你想了這麽多。”說罷他沈默了一會,似乎在組織語言,“首先,搶跑這個事嘛,咱們先退一萬步說啊,不是你搶的,這點首先可喜可賀。”

“靠,”我沒好氣地笑出來,“老子這輩子都不可能搶跑。”

吳浩宇把手擡起來放在屏幕跟前,“哎哎哎,我可告訴你,說什麽就容易來什麽,我勸你可別吹牛逼啊。咱們繼續說,搶跑這個事吧,你就想世界杯,一屆那麽多場比賽,紅牌常見嗎?也不常見,當然如今可能比你們搶跑常見一點,我是想說吧,這個事它當然不是個好事,但是發生了它就是犯規,就是錯了,罰下場就是按照規則走的,不能因為你以前沒經歷過,就不相信它的嚴格性,甚至以至於它發生了,你的心情還被它給影響了,這就非常不值當了,你想想,搶的不是你,被罰下一個對手,結果你還被嚇得慌裏慌張沒跑好,虧不虧?人家踢球,對方被紅牌罰下一個主力,這邊指不定怎麽叫好呢,怎麽到了你這正相反,你得再清醒一點,這是比賽,賽場上同情心真的沒必要。然後,”吳浩宇有點卡殼,視線往下瞟了一眼,“然後就是故不故意這個事,反正我聽你描述覺得不是,就像你說的,判罰規則早就改了,這點功課都做不好還比什麽賽啊,我估計那人就是緊張的,要麽就是平時訓練不夠,這個發揮失常確實有點說不過去,但是無論如何還是那句話,這件事情沒發生在你身上,他的水平也對你不造成任何直接影響,那麽你就不應該被這件事情影響到,我是說不管是臨場發揮還是心理素質。”

吳浩宇說到後面眼神又開始飄,低著頭不知在看什麽,我皺了皺眉,問他:“你找什麽呢?”

吳浩宇聽罷一擡頭,若無其事地說:“沒找什麽,你也別替他覺得可惜了,可惜是一方面,替他覺得丟臉才應該更多,知其不可為而為之,當然我不是說他故意的啊,我是說這個事能反映很多別的問題,比如他的訓練、抗壓能力、運氣之類的吧,反正就是,挺倒黴,唉,但我還是比較相信一個說法的,你平時花的時間和吃的苦最終都會幫到你的,大家站的起跑線是一樣的,聽到的槍聲是一樣的,承受的壓力是一樣的,除了拼天賦,還能拼什麽你想想,不就是日積月累下來的努力嗎?算了,也別說他運氣不好了,怎麽別人不搶跑?怎麽你不搶跑?偏偏是他?我覺得他自己回去應該反省,他缺的是運氣嗎,不是,是他媽訓練,起跑訓練和抗壓訓練,機會只有一次,自己把握不住,丟不丟人。”

“……你別這麽刻薄啊。”我憋著笑,看吳浩宇在那頭恨鐵不成鋼地罵人。

“你也是,你別以為你能好到哪裏去,你也就比那個人幸運了那麽一丁點,你都訓練多少年了你自己說說,抗壓能力提升了嗎?心理素質夠你下回也幸運嗎?你也就是這回沒掉鏈子,按預想拿了第二,成績還算過得去,你教練才沒什麽能說你的,但你這心態真的是不行,別人搶跑被罰下,結果你崩了,這是個什麽邏輯?我知道這是重要的比賽,你也想從頭到尾好好跑,所以你更不能掉以輕心,一刻都別放松,真的,你給你自己積累運氣在那,它不跑,可你不能指望著它帶你贏,沒結束之前你還是要努力,身體要努力,心態也要努力,不要被任何事情影響,它們都跟你沒有關系,跑出去了就只要想著終點就好,十秒鐘很短,你得把它當人生來努力,但也別真把它當人生了。”

吳浩宇一面說一面往下方瞟,看起來心不在焉的樣子,要不是他斷斷續續說的話聽起來並不敷衍,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其實在寫作業。

“然後,最後,唔……”吳浩宇又頓住了,他皺著眉低頭看了看,接著說:“我原來怎麽沒發現你這麽天真爛漫呢,所有人一起好好跑到決賽去,你以為跑馬拉松吶?”他邊說邊笑,說得我臉上一熱,“比賽就是這樣的啦,競技都是殘酷的,大家心態擺正,公公平平地比實力,你也別忙著替別人覺得可惜,只要自己不覺得自己可惜就很不錯啦,知足吧。”說罷他看向我,抿了抿嘴,說:“比賽尚未成功,天樂還需努力。”

我把手機擺到支架上,坐下來抱著臂,身子往後仰了仰,問他:“給我看看你到底在幹嘛呢?”

“啊?”

“你寫什麽呢剛才?”

“沒什麽,寫作業呢。”

“哪一科的,給我看看。”

又磨了幾個回合,吳浩宇才不情不願地把他面前的紙舉起來,“看看看,你能看出朵花來。”

那紙上被他按記課堂筆記的方式記下了好多字,雖然字跡潦草,各種補充說明的連接線也是東一條西一條,視頻的畫質不足夠我看清紙上的眉飛色舞,我不自覺湊得更近了些,模模糊糊能讀出只言片語來——最頂上寫的是搶跑,底下引出一個大括號,數字最容易看出來,分別是2010、10和2,小字我辨認不出,再往下,是一條條延伸出去的線,能看清的關鍵詞有足球和壓力,以及最角落裏擠著的可惜兩個字,和這兩個字上面大大的叉。

吳浩宇不耐煩地問我看完了沒,也不等我回答就把紙放下了,我其實沒看完也沒看清,但這個時候我好像不需要再深究那張紙了,我只是咬著嘴,嘴裏硬邦邦地鼓上一口氣,沈默地看著他。

吳浩宇像一切我能想到的溫暖的東西,他是溫水,是溫泉,是黃色的燈光,這會他的頭發已經自然幹透了,劉海亂糟糟地落在額前,他的額頭一定很暖和。

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,可能今天我只是純粹心情不好,或許明天就好了,完全不需要他大費周章地給我做心理疏導,但他聽我說廢話,捋順我亂七八糟的邏輯,一條一條跟我講道理,罵我的同時也教我出氣,說到底還是在換著法鼓勵我,認認真真,把我當回事。

他一直都沒變,依然是那個去年聖誕夜在天橋上我伸手就能夠到的人。

我們就這樣相看兩無言了許久,吳浩宇好像有些尷尬,正要說什麽的時候,我搶在他之前開了口:“你還記不記得,上次資格賽比賽前一晚,我跟你視頻的時候,我有話想問你。”

吳浩宇困惑地瞇了瞇眼,看起來像是記不得有過這麽一茬。

“我那時候是想說,你會去看決賽嗎?如果我跑進了的話。”

“會啊,當然會。”

“即便我們不是像現在這樣?”

“會。”他理所當然地一點頭,似乎沒覺得有什麽不妥。

“為什麽?”

我這麽一反問,好像把吳浩宇也給問懵了,他絞盡腦汁地想了想,樣子特滑稽,“沒為什麽,就是會去的,想看著你。”

“那,”我頓了頓,其實我又慫了一次,當初我想問的究竟是什麽,現在想來都後怕,“我要是一直不喜歡你,你會一直喜歡我嗎?”

要論貪得無厭,當初的我恐怕稱得上翹楚,表面上打著做兄弟的旗號,義正辭嚴痛心疾首地拒絕著吳浩宇,暗地裏卻生怕他因為我幾句話就真的不喜歡我了,既不想給回應,又希望他一直喜歡我。

“怎麽著,想幹什麽,仗著我能一直稀罕你,當個徹頭徹尾的垃圾?”吳浩宇一語道破曾經我那想要藏住的心思,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了。

“咳,”我不自然地清清嗓子,“前半句對,後半句現在不對了。”

吳浩宇由鼻腔裏擠出一聲似有似無的悶哼,懶洋洋地看著我,“美得你。”

“我又笨又壞,我知道。”

“沒有,你不是。”他突然笑了笑,又補了一句:“委屈你啦。”

我不明所以,揪著話頭問他:“委屈什麽?”

吳浩宇半懸著的腦袋在空中晃了一個周,我以為他想好了就會慢悠悠地開口,他似乎也試了幾次想要說出什麽,但到最後也還是沈默著,就這樣好一會我們都沒說話,吳浩宇抿著嘴扯出一個笑,看得我怪不好受的。

“你別這麽笑,咋了啊。”

他仍舊抿著嘴,能看出來似乎在用牙齒咬嘴裏的肉,我正回想剛才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,吳浩宇終於出了聲:“我是真的喜歡你,不想道歉,只好說委屈你了。”

其實我聽不太明白吳浩宇的話是什麽意思,但看他的樣子,我又不是太敢問。

“沒事,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,夜深了,人容易矯情。”說罷他很配合地打了個哈欠。

“阿宇,我不委屈。”我說。

“行,不委屈,挺好,那都早點睡吧,不跟你說了,困死我了,明天學校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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